王宝秋:鞋子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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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次我在前所街道的横蒋村访户,来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婆婆家。她正是住户调查的样本户。她住在一间外表坚固而内部破旧的低矮的房子里。从石窗风化的程度来看,这房子少说也有百年历史了。吸引人的不是房子,也不是老婆婆,而是老婆婆家里的老木柜,上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鞋楦。老婆婆说她家原来是做鞋子的,自从男人去世后,没人做鞋了,这些“家当”就留了下来,现在上面积满了灰尘。木柜的旁边还有一副鞋担,是走街串巷揽做鞋生意时用的。靠窗的一角的柜台上还有一只带玻璃窗的小柜,里面装着一双当年未曾售出而留存下来的绣有简单花纹的软底寿鞋。 说起做鞋店,记得小时候本村也有一间,开在老闸边的一间小屋里。小屋的主人大号叫“鞋锥三”,当年亦是做鞋为业,后来年纪大了,不再做鞋,于是将店面租给了别人开鞋店,自己则卖些零食,赚点小钱。记得当时鞋铺的木柜上一层一层地放着新做的鞋、塞着鞋楦而未完工的鞋,以及透着亮光的大大小小的鞋楦。 吸引小孩子眼球的还有贴在内室门板上的“三支桅”木帆船年画和屋主人头上的辫子。他是清朝遗民,是我们村唯一一位有辫子的男人。他的辫子很长,平时是盘在头上的,因之他另外得了个外号叫“养(音羊)辫”。他长年穿着圆头的黑布鞋,干净整洁,像是为鞋铺做广告似的。 鞋铺临近大路,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老年人聚会闲谈的场所。邻村的三位老人也经常来鞋铺闲坐,他们通常是一起来的。走在前面的是外号叫“老虾”的老人,他弓着背,两手背在背后,睁着一双虾皮眼在前面领路,说起话来吐沫星四溅。他通常穿着蒲鞋,因为他患老烂脚已有些年头了,两脚长年肿胀着,只能穿宽松透气的蒲鞋。(蒲鞋由席草制成,容易穿坏。我们通常称破损厉害的旧鞋为“蒲鞋爿”或“烂蒲鞋”。后来蒲鞋变成了丧葬专用的孝子鞋,再也见不到平常穿蒲鞋的人了。)走在中间的叫“老摆三玉”,他只有一只脚,另一只脚据说在战场上被打断,裤腿下面空空如也,只得扎根绳子。他对余下的一脚珍惜有加,穿上布鞋。两手拄着包了铁皮的双拐,一路敲在石板路上,笃笃作响,老远就知道他过来了。走在后面的叫“瘪死藤瓜”,脑勺后也留着一条小辫子,他穿着一双草鞋,慢悠悠地跟在后面。这一队“人马”因经常打我家后面经过,因此我对他们的穿着打扮记忆犹新,特别是他们穿的鞋子。(用绰号称呼老年人,那是不敬,因不知其名,只好如此叙述,请读者谅解。) 记得小时候,家里有一副打草鞋的工具,上面有几个齿,其中两个齿比较高。小孩子们也不识,奶奶说这是打草鞋的工具。那时已很少有人穿草鞋,也很少有人会打草鞋。家里的打草鞋工具放着也没用,于是作了柴火塞进了镬孔。 小时候穿得最多的是母亲做的布鞋。母亲每年都要赶在春节之前给家里的每个人做一双布鞋,好让大家新年有新鞋穿。做布鞋是很费工夫的活计。做布鞋要先“打褙粕”,将平时积攒的碎布用自制的浆糊黏贴在竹匾上,晾干备用。取旧报纸剪的鞋样放在“褙粕”上,剪取“鞋型”,数个“鞋型”重叠黏贴在一起,两面各覆一块完整的布,便成了一只“千层底”。 纳鞋底很费时,一双鞋底要半月、一月才能纳好。常见农村妇女三五成群地一边闲聊一边纳鞋底。母亲总是利用空闲时间来纳鞋底,白天忙完农活,夜里坐在灯下纳鞋底。她穿好棉线,带上抵指(顶针),一针一线地纳,每纳完一针,习惯地将针头在额边的头发上擦一下,接着纳下一针。有时要将棉线在蜡块上擦一擦,以方便拉线。母亲纳的鞋底像艺术品,周围两圈圆转匀称,中间各行整整齐齐。有时我也拿着鞋底学着母亲的样子纳鞋底,针要穿过厚厚的鞋底非常吃力,必须用抵指垂直地将针顶过去,用力倾斜很容易将针折断。通常没纳几针就将针折断了,只得尴尬地将鞋底交回母亲手里。 纳好鞋底,剪好鞋面,再用鞋锥将鞋面和鞋底连缀起来就是一双完整的鞋了,这最后一道工序往往请村里的鞋匠代劳,只在鞋匠忙不过来时母亲才拿鞋锥亲自缝制。 在当时,有布鞋穿已经是享福的事了。住在后透的一位邻居就穿不上布鞋。他穿的鞋子是自制的,用手拉车的破轮胎剪成鞋的形状,再用内胎橡皮制一小环,安在鞋底前部,套在第二个脚趾上,再在后部装一根橡皮粗带,便成了鞋子。他长年穿着这种鞋子走路、劳动,倒也蛮耐磨的,而且不怕水,水陆两用。 夏天的拖鞋也可以自己做,取一块木板,一面刨光,锯成鞋底的形状,在背面前后各钉一段木条,再配上带子,就成了简易的拖鞋,我们叫它“木笃”,因为走起路来笃笃作响。 “木笃”只在家里穿穿,外出时还得穿布鞋。由于长年穿着一双布鞋,使用频率特高,布鞋容易破。最先穿破处是大脚趾抵着的地方,大脚趾便从鞋子里露出来,出人头地了。鞋后跟也容易破,前露生姜(脚趾)后露鸭蛋(脚后跟)也便成了常事。鞋底也会磨穿,成为一个漏洞,这样的鞋还得穿,因为没有其他的鞋可换。这使我想起了一个小故事,说两人同行,甲对乙说,我做个谜给你猜。乙说好,甲就做谜道:我知你不知,地知天不知,打一物。乙怎么也猜不着。甲只好自揭谜底,举起一脚,只见鞋底上已磨穿了一洞,于是两人哈哈大笑。 做布鞋不易,穿布鞋的人便格外珍惜。有人一双布鞋穿了几年还是新的。因为平时打赤脚,只在走亲戚时穿布鞋。即使在走亲戚时,一路上也是光着脚丫,快到亲戚家了才将捏在手里的布鞋穿上。离开亲戚家一段路又脱掉布鞋打赤脚回家了。 民国时,路桥桐峙的柯璜先生一天早晨发现一个男孩背着书包,赤着脚,手里提着一双布鞋在雪地里行走,觉得很奇怪,就上前问他为什么不穿鞋子。小孩子说他母亲做鞋不易,怕路上弄坏了鞋子,要到教室里才穿。柯老夫子觉得孺子可教,收为弟子,好好栽培。这些都是过去爱鞋的往事。 纳鞋底费时,后来有了白色或米黄色的橡胶底,于是“千层底”换成了橡胶底。橡胶底有个缺点,磨损后易打滑,冬天变硬,地上结冰时更穿不得,会使你摔个四脚朝天。老年人更不能穿,要是摔上一跤麻烦就大了。所以母亲还少不了给爷爷奶奶纳鞋底。 后来有了“黑头绿帮”的胶鞋,母亲做鞋的重任才得以缓解。胶鞋也叫解放鞋,因为解放军常穿这种鞋。我们也叫它球鞋或篮球鞋,它透气性能差,常穿易臭,夏暖冬冷。冬天穿时没有鞋垫,我们在鞋里垫些破报纸、旧作业本或稻草糊,感觉暖和多了。 直到上高中时,我才拥有一双回力鞋,白色白带,鞋底稍厚,富有弹性,穿在脚上很神气。鞋帮内侧有三个铜环孔,用于透气。只是白色的鞋易脏,且易泛黄,清洗时还要费点牙膏涂在污渍处,晒时还要在上面盖张白纸。 时至今日,制鞋厂多如牛毛,“温州温岭,鞋都鞋城”,据说中国人每年制造的鞋子总数,全世界的人平均能分到三双,我们再也不用为没鞋穿而发愁,有人则为选择穿哪双鞋而发愁。一人拥有十几双鞋子是常事,有的讲究的女性,鞋与衣服一样多。家里的鞋柜、鞋架鞋满为患,家门口还放了一双双杂乱无章的鞋子,家人进出都要经过这一“臭鞋阵”。 现在鞋子的面料各异,功能也更加细化。什么休闲鞋、运动鞋、按摩鞋、增高鞋,还有某某明星的同款鞋,名目繁多,无微不至地满足着人们个性化的需求。而我则将鞋子纳入收藏品的范畴,当然不是现在的鞋,那是过去的鞋子,是绣花鞋,其中就有难得一见的“三寸金莲”。
椒江区局 王宝秋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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